央掘魔罗经
(刘宋)求那跋陀罗 译
尔时文殊师利法王子[1]来诣佛所,稽首佛足却住一面,见央掘魔罗,心生随喜,以偈叹言:
善哉央掘魔,已修殊胜业。今当修大空[2],诸法无所有。
尔时央掘魔罗以偈问言:
文殊法王子,汝见空第一。云何为世间,善见空寂法。
空空有何义,时说[3]决所疑。
尔时文殊师利以偈答言:
诸佛如虚空,虚空无有相。诸佛如虚空,虚空无生相。
诸佛如虚空,虚空无色相。法犹如虚空,如来妙法身。
智慧如虚空,如来大智身。如来无碍智,不执不可触。
解脱如虚空,虚空无有相。解脱则如来,空寂无所有。
汝央掘魔罗,云何能了知?
尔时央掘魔罗复说偈言:
譬如有愚夫,见雹[4]生妄想,谓是琉璃珠[5],取已执持归。
置之瓶器中,守护如真宝,不久悉融消,空想默然住。
于余真琉璃,亦复作空想。文殊亦如是,修习极空寂。
常作空思惟,破坏一切法。解脱实不空,而作极空想。
犹如见雹消,滥坏余真实。汝今亦如是,滥起极空想。
见于空法已,不空亦谓空。有异法是空,有异法不空。
一切诸烦恼,譬如彼雨雹。一切不善坏,犹如雹融消。
如真琉璃宝,谓如来常住。如真琉璃宝,谓是佛解脱。
虚空色是佛,非色是二乘。解脱色是佛,非色是二乘。
云何极空相,而言真解脱?文殊宜谛思,莫不分别想。
譬如空聚落,川竭瓶无水,非无彼诸器,中虚故名空。
如来真解脱,不空亦如是。出离一切过,故说解脱空。
如来实不空,离一切烦恼。及诸天人阴,是故说名空。
呜呼蚊蚋行[6],不知真空义。外道亦修空,尼乾[7]宜默然。
尔时文殊师利以偈问言:
汝央掘魔罗,以何因缘故?恐迫声闻众,轻蔑诸佛子。
纵意肆凶暴,虓譀[8]如猛虎。谁是蚊蚋行,出是恶音声?
尔时央掘魔罗以偈答曰:
譬如贫怯士,游行旷野中。卒[9]闻猛虎气,恐怖急驰走。
声闻缘觉人,不知摩诃衍[10]。趣闻菩萨香,恐怖亦如是。
譬如师子王,处在山岩中。游步纵鸣吼,余兽悉恐怖。
如是人中雄,菩萨师子吼。一切声闻众,及诸缘觉兽。
长夜习无我,迷于隐覆教。设我野干鸣[11],一切莫能报。
况复能听闻,无等师子吼[12]?
尔时文殊师利以偈问言:
汝是小蚊蚋,兴造诣恶行。如汝是菩萨,何处更有魔?
呜呼世间人,不能自觉知。不自省己过,但见他人恶。
汝央掘魔罗,为作几许罪?
尔时央掘魔罗以偈答言:
呜呼今世人,二人坏正法:谓说唯极空,或复说有我。
如是二种人,倾覆佛正法。呜呼汝文殊,不知恶非恶,
不知菩萨行,蚊蚋师子异。奇哉我能知,无畏诸菩萨。
文殊今谛听,佛叹菩萨行:譬如善幻师,造作诸幻业。
断截食众生,以示诸大众。诸佛及菩萨,所作皆如幻。
示现变自身,若生若涅槃。或于疾疫劫,施身令服食。
或见作火劫,大地悉洞然。众生有常想,示令知无常。
或于刀兵劫,示现加师旅。残贼断众命,其数不可量。
而实无恼害,犹如幻所作。一切三千界,令入芥子[13]中。
而无一众生,恼逼不安隐。四海须弥山[14],同入一毛孔。
一切无恼逼,现已还本处。或以一足指,震动十方界,
而不恼众生,是则诸佛法。或为梵释主,护世四天王,
无量众像类,安慰诸群生。王子若大臣,聚落商人主,
长者及居士,和合安众生。或为诸天人,转化众邪见。
现生一切生,故名为本生。譬如造幻师,见杀幻众生,
曾不起悲叹,呜呼是大恶。以彼工幻师[15],解是幻性故。
我今亦如是,现杀化众生。为调诸毁法,而实无所伤。
如彼佛世尊,化现刀兵劫。我今亦如是,善修菩萨行。
呜呼汝文殊,修习蚊蚋行。而不志龙象[16],世雄大智慧。
尔时世尊以一切智一切见,向文殊师利以偈叹言:
如央掘魔说,菩萨行如是:当知彼非凡,为度众生故。
彼则大菩萨,雄猛如汝等。善哉汝文殊,当知彼功德。
【注释】[1]法王子:乃菩萨之别名。法依佛陀教示而广为流传,故佛被称为“法王”,以菩萨为佛位之继承者,故名。 [2]大空:言“空”是为对治“有”见。有见既除,其空见亦应空除,是为究竟之大空。 [3]时说:指现在就说。 [4]雹:冰雹。 [5]琉璃:七宝之一,为猫眼石之一种。种类有青、白、赤、黑、绿等各种颜色。其最大特色,乃是具有“同化”之性质,任何接近琉璃之物,皆被琉璃之色所同化。 [6]蚋:为蚊类之通称,蚊蚋为同义复词。蚊蚋行,指小器小量之行,寄食人间而无所贡献。 [7]尼乾:又作尼犍子,印度古代六师外道之一,修诸苦行,期能以此远离烦恼之结使与三界之系缚。后世则称之为耆那教(梵 Jaina)。耆那教否定吠陀教权,禁止祭仪,诫杀生等,与佛教类似;而劝修苦行,区别四姓,则不异于婆罗门教,而与佛教迥异。 [8]虓譀:又作虓阚,音xiāo hǎn,老虎怒吼,比喻奋猛如虎。 [9]卒:即“猝”,突然。 [10]摩诃衍(梵:maha-yana),即“大乘”义,指大乘之教法。 [11]野干:似狐而小,形色青黄,如狗一般结群而行,夜鸣如狼。在佛经中,“野干鸣”常与“师子吼”对称,比喻修行未臻成熟而妄说真理。 [12]师子吼:谓佛以无畏音说法,如狮子之咆吼。狮子为百兽之王,佛亦为人中之至尊,故喻。又当佛说法时,菩萨起勇猛心求菩提,因而外道、恶魔生怖畏;犹如狮子吼时,小狮子亦增威,百兽怖伏。 [13]芥子:芥菜的种子,佛典中常用来比喻极微小。 [14]须弥(梵:Sumeru):须弥山,意译作妙高山,原为印度神话中之山名,佛教之宇宙观沿用之,谓其为耸立于一小世界中央之高山。以此山为中心,周围有八山、八海环绕,而形成一世界(须弥世界)。 [15]工幻师:指幻术十分精巧、高明的魔术师。工,即工巧。 [16]龙象:原指象中之殊胜者,比喻菩萨之威猛能力。此外,龙(naga)又译为象。龙、象各为水上、陆上之最有力者,龙象乃引申作“最胜禅定力用”之美称,具足此力用之有德高僧,亦称之为龙象。
【鉴赏】本节摘选《央掘魔罗经》第二卷中,央掘魔罗与文殊师利菩萨对话的内容。这是央掘魔罗在随佛修学而有成后,与诸天上、人间之杰出佛弟子作系列对话的其中一节对话,对象是与般若经典关系甚深的文殊师利(Mabjucri)菩萨。
央掘魔罗(梵 Avguli-mālya 或 Avguli-māliya,巴 Avguli-mala),原名世间现,其人相貌堂堂,才智卓越,拜摩尼跋陀婆罗门为师,甚受师长赏识,却不幸遇到欲念炽盛的邪恶师母,师母对其诱奸未成而恼羞成怒,诬其凌辱之罪,其师遂命其出游修行,并嘱杀害千人,各取一指作鬘,以此作为“授以涅槃之法”的交换条件。央掘摩罗于是出城杀人,每杀一人,即取一指为华鬘,故有“央掘魔罗”(即“指鬘”)之称。杀至九百九十九人时,竟欲弑其慈母,以足一千之数。佛陀遥知而愍其愚行,于是前往即时制止其罪。央掘摩罗见佛前来,执剑趋前,意欲害之,后经佛陀为说正法,于是改过忏悔,归依、出家,后证圣果。
这段恶魔改悔的见证,让帝释、梵天、四大天王、摩醯首罗天、树神,以及舍利弗、目犍连、阿难、罗?罗、阿那律、陀娑、满愿子(富楼那)、孙陀罗难陀、优波离等大阿罗汉,以及文殊师利菩萨,纷纷表达了他们的赞叹。
在初期大乘佛教中,文殊师利是有最崇高威望的大菩萨,胜解般若空义而智慧卓绝。因此本篇摘录央掘魔罗与文殊师利的一段对话,无异是“有宗”对“空宗”的法义挑战,极具张力。该段对话之中,央掘魔罗一再宣称“如来藏”思想的卓越性,并直指如来藏常住、真实的说法,较诸文殊师利不落“空、有”二边的“大空”见地,更能扣合佛法深义。
依央掘魔罗所言,“有异法是空,有异法不空”,该空除的是烦恼,而不该空除的则是佛陀的解脱。倘若不能体会“异法是空,异法不空”,那么就会“滥坏”(过分摧毁)真实之法——常住不坏的佛解脱身。于是,崇高伟大的文殊师利在央掘魔罗的眼中,竟然成了“修习极空寂,常作空思惟”,而“破坏一切法”的恶取空者,因为他“见于空法已,不空亦谓空”。
“如来常住”原可单纯指称“法身常住”或是“佛寿无量”。“法身”有多重义解,在此可指法性真如;“法身常住”,指法性真如超越时、空的界限——这是大乘共义。而“佛寿无量”则是大众部及初期大乘经(特别是开示“一大乘”义的《妙法莲华经》)共同的佛陀观,未必涉及如来藏思想。然而“常住”这一概念,业已突破了时间的局限,于是往后延展,如来恒沙妙德固然常住不坏,往前延申,则在未解脱前的凡夫位上,如来恒沙妙德亦应是同样的“常住不坏”。
然而在未解脱前,如来恒沙妙德如何可能存在?在本经第二卷中,央掘魔罗是这么对满愿子(富楼那)说的:“譬如日月,密云所覆,光明不现;云翳既除,光明显照。如来之藏亦复如是,烦恼所覆,性不明显。出离烦恼,大明普照。佛性明净,犹如日月。”
原来,大明普照的佛解脱德,在众生位中本已具足,只是为烦恼所遮覆,因此隐而未显。一旦空除了烦恼之后,它就能全体光显。因此它不但不应被视作空除的对象,反倒应被视作一旦空除烦恼之后,必然呈显的真实法。
然而依佛陀所开示的“缘起”正义,吾人不免质疑:既然一切法都依因待缘而生、住、异、灭,又哪来任何一种“常住”之法?如来藏真实常住,这岂不意味着它在过、现、未三时恒常如此,并非依因待缘的产物,而且也不受限于因缘了吗?只要有一法“常住不坏”,就已推翻了缘起法则的普遍性与一致性。因此“如来藏”倘若指的是众生位上隐而未显的“如来恒沙妙德”,那么它与“缘起”之间,必然存在着根源性的矛盾。
而这也正是空宗与有宗的吊诡性差异:两造都有谈述“空”义,但两造却互指对方是“恶取空者”。空宗认为:谈“空”是为了对治“有见”。有见既除,则“空亦复空”;执于“空见”者往往拨无缘起法相与因缘果报,成为“恶取空者”。有宗则认为:既然谈“空”是为了对治“有见”,因此该空除(烦恼)的空除即可,不该空除的(解脱功德)若也一并空除,就将成为无修无证的“恶取空者”。
无论如何,理性思辨不应掺入情绪性语言,更不应流于人身攻击。然而央掘魔罗在法义陈述之中,却充满着扬己抑他的高昂情绪。举凡与他谈论法义的人,大都被他鄙为“蚊蚋”之辈,连文殊菩萨都不例外,甚至被他贬为“尼乾”(即尼乾子外道,耆那教徒)。因此文殊指责他,说他逞其凶暴,纵情恣意地“恐迫声闻众,轻蔑诸佛子”,行径与“猛虎”无异。
面对这样的指责,央掘魔罗神情自若,他声称:这只是视众生的需要而幻现的幻境而已。他甚至说,先前受到邪师的诳惑,杀害了近千个人,竟然也不过是为了调伏那些应予毁弃的恶法,而示现杀害相,所杀也不过是幻化众生而已,并无真实被伤害的众生。
在古老的《杂阿含经》中,已有央瞿利摩罗贼(即央掘魔罗)受佛教化而放下屠刀、三皈受具、证阿罗汉果的故事。异译本《央掘魔罗经》,以此为本而扩增篇幅,改写成具有高度戏剧性张力的故事,并转而传达如来藏思想。
吾人即使对文殊师利所宣说的“空”义,与央掘魔罗所宣说的“如来藏”义,不想作出胜劣、高下、究不究竟的评断;然而幡然悔悟的央掘魔罗,在接受诸圣、诸天的祝福之时,竟然为了强调“如来藏”义的高明,而散弹四射,藐视群伦,并且将他所施加在众生身上的巨大杀业,一概合理化为视众生需要而“示现”与“幻化”的善意言行,这实在很难自圆其说。因为从上下文中,吾人委实难以想像:近千人被屠杀的斑斑血泪,到底调伏了哪些应予毁弃的“恶法”?即使真有这些或那些应予调伏的恶法,难道非要使用到大量屠杀这么负面的手法吗?
这种颠覆“道德”常轨的表现,被央掘魔罗自我评价为“善修菩萨行”,这在他本人而言,容或是真实不虚的一番表述,然而一旦形成“典范”,就必然容易混淆真假、是非、善恶、对错。试想,倘若有人起而仿效,将自己的罪恶言行,都托辞为“示现”与“幻化”,凡夫肉眼又当如何简别:此是事实而彼是谎言呢?
央掘魔罗以“如来藏”为真理,亟欲改变异见,其情委实可感,但方法则容有改进空间。他或许可以效法常不轻菩萨,依于“如来藏”原理,而将异见人士一律视同“未来佛”,尊敬之,珍重之,宝爱之,这比起动辄将异见人士视同“蚊蚋”,必当带来更好的效果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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